KuanYu Chen
Jan 14, 2022

感覺的品質:龔寶稜的「採光良好關係」個展

文 陳寬育

昨天
雲彩還飄過
房間深處。
但現在鏡子是空的。

下雪
梳理天空。

— — 博納富瓦(Yves Bonnefoy),《鏡子》

在「採光良好關係」展覽中,有一面僅模糊反映著場景的「鏡子」。這面以鋁框、隔熱貼、玻璃纖維網格膠帶和密封條組成的「鏡子」,實際上是光線得以穿透的近透明介面,由幾種塑料元素拼組為鏡框裡的內容,也在隔熱貼的反光效果下變成偽裝的鏡面。在人造光線與自然光線的交互影響下,我們透過〈室內的魔幻時刻〉這件作品看見空間氣氛變化之示現;但那是一面空的鏡子,因為可以透過鏡子看見背後的白色牆面。而在鏡框內部,人們所見的影像隨著角度呈現不同色彩,而自己的身影則和鏡面上的網格、符號結合。在偏綠色光線、白色牆面、灰影的交融與中介地帶,結合材質的物理品質形成的視覺觸感,在不同的觀展時刻,光線緩緩調度其顏色與溫度變化。也許,〈室內的魔幻時刻〉的構成方式就是一首詩的樣子,特別像是博納富瓦的《鏡子》那樣的詩。在鏡中世界,我們重新梳理自己與場景的關係。

〈室內的魔幻時刻〉這面鏡子,映照著的是對面牆上一對購自連鎖家飾店的白色風琴簾。簾子上的咖啡漬不均勻地暈染、隱約失控地隨著遮光簾的紙纖維流動並乾涸。日曬曾經降臨,凝止了褐色液體疾行浸滲的倉促,美式咖啡的細微粉末在纖維的毛細旅程中停泊,如同被遺留在乾溪河床上的苔蘚礫石。水流已獨自遠去,那是水分子留下的秘密,如同時間與思緒的沉積、並化為痕跡。這也是龔寶稜轉化自晨間日常,微觀咖啡杯底的漬痕,在紙簾子上轉化為被陽光曬焦的形象寓意,而氣味與咖啡色的粒子沉降並疊為層次,勾勒出咖啡的時間感。

創造氣氛

幽微的咖啡氣味,撩撥光與思緒的場景。這是作品〈杯底(早晨儀式)〉的故事。紙質的白色風琴簾,無論在實用層次或是符號學意義上都是一種面向光的語彙;這裡,有著關於明亮與黑暗之間無數的中間地帶,是那麼細微的無數種光之情狀,微暗、偏暗、溫潤的灰、稍亮、曝曬之光譜。光與簾子的互動,形成一系列文字終將難以捕捉的空間感知,是真實的接觸與穿透,也是空間參與並被形塑的遮蔽與創造。如果只考慮到與光的實用關係,那麼這對簾子應該掛在展覽空間的落地窗上。但現在作為某種獨特的創作性表達,簾子以光線控制者的角色,參與帶有色彩的人造光源,以及鏡子所共譜的一幕光影戲劇。此時,作品〈杯底(早晨儀式)〉與〈室內的魔幻時刻〉,以及不起眼角落須特別留意的晶瑩剔透小水晶球之排列等,已組成一套關於氣氛的空間言說,透過呈顯氣氛的擺設,尋覓感覺火焰之生發。

這些對於作品關係的描述,試圖引入的是對於擺設的結構與氣氛的結構的關注。事實上,這是得自布希亞《物體系》中的思考架構與分類。「物」作為問題,其實不只是在布希亞早期思想體系中連結商品消費,還必須連貫著「象徵交換」思想、物之「復仇」與「誘惑」主題,甚至晚期的「不可能之交換」(impossible exchange)。從《物體系》對色彩、材質、形式與空間的某種文化評論出發,進一步思考龔寶稜的作品是非常有意思的。「如果擺設是功能的演算,那麼氣氛就是色彩、材質、形式和空間的演算。」一方面,《物體系》提供了思考人、物、社會之間關聯的框架,而這正是龔寶稜作品蘊含的議題寶藏;另一方面,龔寶稜的作品以幽默、感性與直覺的氣質,提供一系列的有趣事例。在我眼中,當人們準備好要穿行於商品消費與功能化體系議題時,這些作品反而充滿著難以被適當歸類與窮盡其意義的,總是玩耍於熟悉與陌生兩端的淘氣。

進一步觀之,龔寶稜的作品,與其說是屬於《物體系》中「非功能性體系」的古物與收藏,其實應該更像是《物體系》分類中的「玩意兒」(machin),一種偽功能性的無名之物,功能錯亂的無意義小發明(gadget)。那是關於無理性的複雜化、怪異的技術性、無意義的形式主義、對細節的強迫性注重等,對物的形象展開想像性投射。例如以超過七種不同材質零件組成的〈活動照明〉、橡膠止水墊片和珠鍊組成的〈跟著物體轉彎〉、鏡面光澤的不鏽鋼排風口改造成〈從0到0(方向)〉、T8日光燈與隔熱貼的〈半格〉等,甚至可以說每件單一作品,或是作品的複數性組合都是類似這樣的狀態。每組作品都有其故事與發生機遇,有些是必然,更多的是來自偶然。作品的組成方式意謂著述說的慾望,以及對消逝的當下性之召喚,都是藝術家自世界與生活經驗中擷取,凝煉成物的世界之鏡;或者,物之詩。

另一方面,龔寶稜施展其敘事慾望所展現的雕塑般的形體,與其看作是對當代藝術現成物挪用傳統的延續,我試想,若從發現新物種的角度來理解或許會更有趣。因為那將會有點像是當年打破所有分類法的鴨嘴獸以異獸之姿出現在世界上時,為人類帶來的定義與分類難題。「這是什麼?」或「我到底看到了什麼?」看的對象是像鼴鼠加鴨子的怪物鴨嘴獸,其實反思的是自己的知識體系。艾可(Umberto Eco)的《康德與鴨嘴獸》便是這樣的一本探究之作;想像了康德如果遇到鴨嘴獸,將會如何展開從感覺印象、生物學觀察到確定圖式並建構概念的思維實驗,進而梳理《判斷力批判》與符號學問題。龔寶稜的作品對於新的功能、新的關係、創造性連結的各種疑惑物與新發明,其實也都回眸凝視著身為觀者的我們,某種要求貫注自身想像力的自我觀看。因此,仍需不斷地回到展覽擺設與氣氛的系統中來反芻我們的體驗。當然,陌生與新奇的物的狀態,早已為我們啟動了關於擺設與氣氛的新觀點。

列舉物件

我們已經看到,龔寶稜喜歡將大量功能不一的物件裝置為雕塑,或是,雕塑為裝置。如果試圖盡可能地詳細描述這些作品,可以羅列出一大串物品名稱。其實,列舉名單一直是種不可言說的文學傳統,可以是人名、地點、物種、作品、書名、物品等,宛如攤開收藏目錄。這也是我們能在堂.德里羅(Don DeLillo)以大量列舉物品再現的小說情境中,或是村上春樹商品目錄般的作品都能感受到,對於「鋪排」與「展示」事物的熱情。

「荷馬(Homer)可以清楚地想像出盾牌的模樣,因為他對當代農業和軍事文化有充分的了解。他很了解自己的世界,他了解這個世界的法則和因果,這就是為什麼他可以給這個盾牌『一個形式』。」艾可在〈我的名單〉中曾提到自己對於列舉名單寫作手法的喜悅,而荷馬可算是始祖之一;事實上,某方面作為回應著百科全書和珍奇櫃的分類與收藏慾望的文學傳統,列舉名單是表達聚集、重複、延伸意涵的寫作手法,這是以列舉有限的形式和概念來想像無限的修辭學。稍加留意也不難發現,當前許多展覽和作品名稱,也都著迷於列舉法。這樣的列舉,讓名單中的詞彙除了可以繼續在腦海中抽象地持續延伸,並讓這樣的延伸形構為印象,成為某種意義或觀點的表達。

在另一層相似的意義上,龔寶稜作品的組成方式也正是對物件意義的充分列舉。藝術家對於其所收集之物的充分體認,深度了解這個物件的世界,喜歡逛這類物品聚集的場所,思緒永遠浸潤於物與物之間關係的敏銳光照下,隨時在不同事物中找出新的連結關係。我認為,龔寶稜對於物之聚集、嵌合與組裝,或者說是再發明,在功能與外觀層次上混淆了技術物、零配件、媒材物性,進而將物的原始功能與理想設計,置入新意義或無意義、新目的或無目的的外形與狀態中。我也總會忍不住想列舉一串名單來呈現龔寶稜作品的諸感知面向:冗贅、偽裝、拼湊、詩意、想像、破壞、遊戲、神祕、功能、奇異等可以繼續增加的詞彙。或者,也可以大量列出藝術家作品中使用的每一個工業製品、生活物件、機具零件等,成為一長串的物件明細表。

物之流

對於作品的拼接與組合、部件與整體的關係、物的本質與引申義等狀況的思考,多少召喚了哈曼(Graham Harman)關於事物組成的「物導向本體論」(OOO)式看法。首先,物與其品質之間的關係是鬆散的。其次,如果本體論是告訴我們事物是如何存在的,而不是有哪些事物存在,那麼OOO告訴我們如果事物存在,會是以我們是無法完全地把握、接近或影響它的方式存在著。亦即,這種撤縮(withdrawal)原則試圖表明,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東西,總是比我們看到的還要多,這也包含了與非人事物的因果關係。於是,這兩個原則便組成了OOO藉以表達物狀態的四種結構:真實之客體、真實的品質、感覺之客體、感覺的品質 。在這樣的脈絡下,對於物的認識,其思想與感受將是流動性的感知。同陣營的莫頓(Timothy Morton)有著蠻類似的看法,認為總是把物視為某種堅固實體的想法是危險的。因為對莫頓而言,物的存在方式像是某種液體的流動型態,可比擬為剛果的非洲宇宙觀裡的「卡倫加」(Kalunga),宇宙之間是海洋般的液態情狀,而「卡倫加」代表著連結不同世界的邊界,同時也是門戶。

我在龔寶稜的作品中,以及其創作思考與實踐中,窺見某種滿盈液體特質的物之存在狀態的關照方式。是的,事物是液態的。從哈曼、莫頓再到龔寶稜的物件之詩,我想像成潛入不同水溫與光照裡,感受對靜謐深度與壓力之反饋、飛魚般生物振翅鼓動震撼、海潮能量衝擊之捕捉與回憶。在這些作品中,我們總能體驗到關於真實之事物、事物的品質、感覺之事物、感覺的品質等,那些並不仰賴單一出入口的流動的狀態。並且,能據以展開屬於物之組裝奇想、部件與整體的去脈絡化交往、擺設結構經營、氣氛結構創造、自身記憶的喚起等創作向度。從藝術家自身對於時間、氣味、濕度、光照、收集慾望、細微感知等經驗出發,本文試著摸索的幾條觀察軸線,亦即「創造氣氛」、「物件列舉」、「物之組成狀態」、「結合自我經驗的流動性生成」等,在「採光良好關係」展中以不同時刻的光之色彩布置主軸,無論是晨光、午後、夜闇時分事物的樣子,幽邃地呈現出在自我與事物的關係之海、感覺洋流中悠游的景象。